12種語言是怎樣練成的?季羨林先生談外語學習
2009-07-13 16:49:35《明報月刊》文章作者:鄢秀
季羨林先生的博學以及他傳奇的一生,早已為世人稱道。然而有一點常被忽略的是,季先生不僅精通數(shù)國外語,而且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從事語言教育工作。筆者曾在北京參加一個應用語言學會議,有幸當面向先生討教,暢談了一個多小時。
教學法是“狗熊掰棒子”
先生為人樸實厚道,關(guān)于他平易待人的種種軼事,我早就聽說了一些,但到了真的上門拜訪時,心中仍有些忐忑不安。繞過那池當年季先生親手種植的荷花,就到了朗潤園先生的寓所。先生親自迎到門口。“屋里坐!你是搞語言的,在美國學的。”雖然有了心理準備,但先生如此親切,仍然令我感動的一時語塞,原來想好的一大堆“仰慕”、“感謝”的話竟說不出口了,于是直接進入主題,告訴先生我想請他談談關(guān)于語言教學方面的問題。他回憶說,做了30多年北大東語系主任,尤其是五六十年代前后,老是搞教學法,“什么直接教學法、聽說法……隔兩年就變一變,什么樣的都有,改了起碼也有五六遍。”不僅如此,他們還是全國搞教學法的龍頭呢;“來了個教學法,就學習,(然后再把經(jīng)驗)傳到別的學校。我現(xiàn)在回憶起來,15年之中,我這個系主任的工作,主要就是搞教學法。”“教學法的結(jié)果是,北方話叫'狗熊掰棒子',掰一個丟一個……我們改了五六個教學法,哪個比哪個好,也沒有結(jié)論。”先生提到的這些教學法,都是由西方傳到中國的,有些至今仍是中國外語課堂教學法的主要構(gòu)成部分,如先生提到的直接教學法和聽說法。
直接教學法于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在歐美非常流行。這種教學法以孩童學母語的情況為模式,強調(diào)“自然學習”。主要特點有:課堂語言采用目標語;語法以“ 總結(jié)”的方式進行,詞匯的教授以實物、圖片或者演示的方式進行,而較抽象的詞匯則以聯(lián)想的方式教授;口語訓練則采用精心設計、循序漸進的師生問答方式進行等等。20年代后,純粹的直接教學法就開始衰落、轉(zhuǎn)型了。
聽說法則興起去直接發(fā)衰落之后的二次大戰(zhàn)期間。美國參戰(zhàn)后,需要大批能說流利外語的人才。政府資助大學為軍隊開辦外語訓練課程。這些課程強調(diào)口語,訓練采用的辦法就是先聽再模仿,再漸漸學會說,并了解目標語的語法。這種“軍隊訓練法”后來為許多外語訓練機構(gòu)采用,通過研究總結(jié),發(fā)展成了所謂“聽說法”。該教學法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句型操練,而與傳統(tǒng)外語的教學法(語法翻譯法)最不同的是,“聽說法”不是先訓練讀寫,而是從聽開始,然后是發(fā)音、口語訓練,最后才是讀與寫。先生認為,使用這些通行的方法效果并不理想,要想學好外語,學生本身的因素是最重要的:“采用一種教學法的時候,一個班里面最好的學生,一年下來,可以教那個最壞的。同樣的教學法,好的可以教壞的。”
學語言 天資排第一
究竟為什么有的學得好,有的學不好呢?語言方面的天分在加上個人的勤奮努力,這個道理似乎平常的很,但從先生口中說來,去有返璞歸真、令人“大徹大悟”的感覺。
“我想,學語言,一是你要有才能。我不用天才這個詞,嚇人。每個人才能不一樣,這是肯定的。第二是要勤奮。有才能,加上勤奮,就能學好外語。沒有才能,再(加上)不勤奮,確實學不好。”
說到天資和勤奮,先生認為天資還得排在第一位。他說:“學外語如果不行的話,趕快撤退打籃球,可能是冠軍。”
先生認為,不應該再浪費時間去搞那些教學法。“方法很簡單,讓學生盡快接觸原文,不要慢吞吞的給他們講”,不要“在黑板上寫動詞變化什么的,要接觸實際”。
先生以自己學俄文和梵文的經(jīng)歷為例,說那是他在德國,俄文課每周只有4個小時,共20個星期。老師開頭就把字母講了一講,原以為可以慢慢來的,沒想到第三堂課時老師就拿了一本果戈理的短篇小說,讓學生念!結(jié)果一星期4小時的課,學生起碼得花上三天時間來準備:查語法、查生詞……生詞還只能查到前半個,后半個至詞尾部分查不著,苦的很。先生說,不過20個星期下來,學原文、弄語法,念完了整本小說。
先生學梵文的情形也基本相同,也是20個星期,一本書,自己查語法、查生詞。先生記得學梵文時的課本編的很好,前邊是語法,中間是課文和練習,最后是像小辭典一樣的詞匯表。學生在上課以前要好好準備。
“老師不講,就你講,講不對的地方,他就給補充,他自己不講的。”
對于這個方法,先生引了18世紀一位語言學家的話來總結(jié):“學外語啊,就像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邊,推倒池子里邊去。有兩個可能,一個是淹死,一個就是……淹死的可能呢,1%都沒有。”
看來采用這種教學法的教師,一定得具備這種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氣魄才行!
先生掌握的外語之中,有被稱為“死文字”的梵文、吐火羅文,也有“活生生”的德文、俄文、英文、法文……那些死語言是不說的。先生解釋道,梵文就像我們的文言文一樣;吐火羅文本身就是研究對象,不能作為工具……“學了吐火羅文,也不會搞這個計算機。”先生總是不忘幽默。
“說話那是另外一碼事兒。我說一句不好聽的話,不要臉的人啊,學得好外語!”先生所說的“不要臉”,指的是“不怕犯錯”,“不怕被人笑話”……“說錯話每天都有,沒什么了不起,(母語尚且如此)外語就更可以原諒了。所以我說,不要臉的人,學外語就快,他敢說!”
我終于問了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,就是為什么我們一般人學一門外語已經(jīng)覺得十分困難,而像陳寅恪、季先生這樣的大師,竟然能夠通多國外語?
季先生說:“外語愈學多了,就愈容易,尤其是印歐語系。”他說:“美國我不知道,德國大學生,起碼懂四門外語,不要問'你會不會英語?會不會法語?'多余的!”
我向先生討教:“這幾種歐洲語言本來就很接近,德國學生能精通這么多門外語,是不是因為他們得天獨厚呢?”或許潛意識里筆者在為自己做不到“通幾門外語”找借口。沒想到先生竟完全同意,還舉了恩格斯的例子。
“馬克思、恩格斯,兩人很要好。去度假,恩格斯當翻譯。他一年就可以學三種語言:瑞典語、挪威語、丹麥語。當然他說的也是磕磕巴巴,不能那么流利。但他一年掌握三種,并不難。
雖然歐洲人學習多國語言確實比其他地方的人得天獨厚,但我們學了英語,要想再學法語、德語……先生認為一樣不難。先生的這番話,真是讓人備受鼓舞。筆者當天就在北大三角地書店買了幾冊法文書,想這起碼得把這門荒廢已久的”二外“讀通。
關(guān)于這位”世紀老人“的傳奇,筆者讀了不少,可今天卻親身體驗到了老人對于語言教學所做的精辟論斷,正是一代大師所具備的超凡洞察力的體現(xiàn)!
本來說好只談一個鐘頭,可實際上已大大超過了。要不是貓咪進來跳到季老膝上”加入討論“,大家已經(jīng)完全忘了時間。季老還慈愛地告訴我,這只貓咪是從山東老家抱來的,所以他的別喜歡……從季老家中出來,又經(jīng)過那片荷池,一陣涼風吹過,仿佛送來陣陣荷香。雖然是秋天,可是”如沐春風“的感覺,恐怕也不過如此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