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溪的煤--沈從文
2010-02-26 11:53:20E度教育社區(qū)文章作者:沈從文
辰溪的煤
作者:沈從文
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。一個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車走,早上從沅陵動身,必在這個地方吃早飯。公路汽車須由此過河,再沿麻陽河南岸前進。旅行者一瞥的印象,在車站旁所能看到的僅僅是無數(shù)煤堆,以及遠處煤堆間幾個黑色煙筒。過河時看到的是碼頭上人分子雜,船夫多,礦工多,游閑人也多。半渡之際看到的是山川風物,秀氣而不流于纖巧。水清且急,兩丈下可見石子如樗蒲在水底滾動。過渡后必想到,地方雖不俗,人好像很呆,地下雖富足,一般人卻極窮相。以為古怪,實不古怪。過路人雖關(guān)心當?shù)貥s枯和居民生活,但一瞥而過,對地方問題照例是無從明白的。
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,旅行者無不熟習(xí),那口號是:“走盡天下路,難過辰溪渡。”事實上辰溪渡也并不怎樣難過,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,用縱橫千里一條沅水與七個支流小河作準,說說罷了。……
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,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,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。河水清而急,深到三丈還透明見底。河而長年來往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只。山頭是石灰?guī)r,無論晴雨,都可見到燒石灰的窯上飄揚青煙和白煙。房屋多黑瓦白墻,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。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,上游為一個三角形小阜,小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寬坪。位置略下,為一個山巒,瀕河拔峰,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沖刷,一面被麻陽河長流淘洗,近水巖石多玲瓏透空。山半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,廟宇外巖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。在那個懸?guī)r半空的廟里,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,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。小船挹流而渡,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。
地方為產(chǎn)煤區(qū),似乎無處無煤,故山前山后都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洞煤井。沿河兩岸常有百十只運煤船停泊,上下洪江與常德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干黑臉黑手腳漢子,把大塊黑煤運送到船上,向船艙中拋去。若到一個取煤的斜井邊去,就可見到無數(shù)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,全身光裸,腰前圍一片破布,頭上載一盞小燈,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。礦坑隨時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,坍了,淹了,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,自然也就完事了。(引自《湘行散記》)
戰(zhàn)事發(fā)生后,國內(nèi)許多地方的煤田都丟送給日本人了,東三省熱河的早已完事。綏遠河北山東安微的全得不著了?墒浅较h的煤,直到二十七年二月里,在當?shù)亟回洠瑑蓧K錢一噸還無買主。運到一百四十里距離的沅陵去,兩毛錢一百斤很少人用它。山上沿河兩岸遍山是雜木雜草,鄉(xiāng)下人無事可作,無生可謀,挑柴擔草上城換油鹽的太多,上好櫟木炭到年底時也不過賣一分錢一斤,除作坊槽坊和較大莊號用得著煤,人人都因習(xí)慣便利用柴草和木炭。這種熱力大質(zhì)量純的燃料,于是同過去一時當?shù)氐那嗄陜?yōu)秀分子一樣,在湘西竟成為一種骯臟累贅毫無用處的廢物。地方負責的雖知道這兩樣?xùn)|西都極有用,可不知怎樣來用它。到末了,年青人不是聽其飄流四方,就是聽他們腐化墮落。廉價的燃料,只好用木地民船運往五百里外的常德,每噸一塊半錢到二塊六毛錢。同時卻用二百五十塊錢左右一噸的價錢,運回美孚行的煤油,作為湘西各縣城市點燈用油。
富源雖在本地,到處都是窮人,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窮困,每天只能靠一點點收入,一家人擠塞在一個破爛逼窄又濕又臟的小房子里住,無望無助的混下去。孩子一到十歲左右,就得來參加這種生活競爭。許多開礦的小主人,也因為無知識,捐項多,耗費大,運輸不便利,煤又太不值錢,弄得毫無辦法,停業(yè)破產(chǎ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