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文學(xué)百家]讀《世說新語》散記
來源:本站原創(chuàng) 2009-08-31 22:18:55
讀《世說新語》散記
劉葉秋
《世說新語》為魏晉軼事小說的代表作,自少喜讀,至老不衰。名畫家張大千曾謂:“寫《鶴名》(指《瘞鶴銘》)如畫松,人各有一種風(fēng)骨,不拘拘于一格也。”(《當(dāng)代名人書林》1932年中華書局出版)于《世說新語》,也不妨各有一種讀法,從不同的角度著眼,就有不同的體會。“橫看成嶺側(cè)成峰”,不須要求全面。曩屢撰文,談其梗概,茲又信手掇輯,成此短篇。忽憶元遺山《論詩》絕句中的“鄴下風(fēng)流在晉多”一語,與此切合,即拈來以作標(biāo)題。漢末曹操為魏王,定都于鄴,魏晉風(fēng)流肇源于此,故遺山云然。
《世說新語》所寫的為歷史上的真人,而每采傳說,時加演飾,著重從瑣屑情節(jié)上,以片言只語表現(xiàn)人物,雖大致不違真實,體例應(yīng)屬小說。其史料價值,似乎不及文學(xué)成分濃厚;但所記敘的各方面的內(nèi)容,卻能生動地反映當(dāng)時的社會面貌;所刻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,也成為多種的典型;可以當(dāng)作魏晉名士的速寫畫看,其史料價值,又并不因其為小說而減低。
《世說新語》的三十六篇,為品評人物之分類標(biāo)目。如德行、方正、雅量、識鑒、捷悟、豪爽等等為一類,輕詆、假譎、汰侈、讒險、惑溺等等為一類,褒貶之意,一望而知。不過作為南朝宋臨川王之劉義慶的觀點,和今天我們的看法自然有很大的差異,我們不會完全依照他的品目去理解書中的內(nèi)容。茲舉數(shù)例,以見晉代名士風(fēng)流之一斑。
怎樣才算名士?王孝伯(恭)說:“名士不必須奇才,但使常得無事,痛飲酒,熟讀《離騷》,便可稱名士。”王子猷(徽之)居山陰,于雪夜獨酌,詠左思《招隱》詩,忽然想起住在剡地的戴安道(逵),就連夜乘小舟往訪,經(jīng)宿方至,卻不入門而返,人問其故,王曰:“吾本乘興而來,興盡而返,何必見戴?”阮嗣宗(籍)鄰家婦有美色,當(dāng)壚酤酒,阮常從婦飲,醉便眠其婦側(cè)(俱見“任誕”篇)。以無事為貴,以痛飲為快,藉讀《騷》以抒積郁;這是王孝伯的名士觀。雖然突出一點,不免片面,卻有一定的代表性。王子猷之冒雪放舟,造門不入,雖似怪僻,實見真率。至于阮嗣宗之放誕不羈,則顯示了他的襟懷坦蕩,不拘形跡。沖決兩漢以來的禮法束縛,要求個性解放,為魏晉名士風(fēng)流的一個方面。但這只能從魏晉特定的時代環(huán)境中去理解,不妨視為嘉話,卻是摹效不得的。
此外,“言語”篇記晉代高僧支遁(字道林,亦稱支公、林公),豢有雙鶴,翅長欲飛,支乃鎩其羽翮,以致鶴難再飛,顧翅垂頭,如有懊喪之意。支曰:“既有陵霄之姿,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。”于是“養(yǎng)其翮成,置使飛去。”適應(yīng)天性,聽其自然,不愿屈物以就己,老莊與儒釋之說,初無異同。支遁雖在方外,而多與名士往還,實亦為文苑勝流,其放鶴之舉和鄭板橋(燮)主張種樹以養(yǎng)鳥,反對捕捉入籠的意思一樣,思想境界是很高的。
從容鎮(zhèn)定,喜怒不形于色,為晉人特別重視的一種風(fēng)度。如“雅量”篇所述謝安諸事:
1.謝太傅盤桓東山時,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,風(fēng)起浪涌,孫、王諸人色并遽,便唱使還。太傅神情方王(旺),吟嘯不言。舟人以公貌閑意說,猶去不止。既風(fēng)轉(zhuǎn)急浪猛,諸人皆喧動不坐,公徐云:“如此,將無歸?”眾人即承響而回。于是審其量足以鎮(zhèn)安朝野。
2.謝公與人圍棋,俄而謝玄淮上信至,看書竟,默然無言,徐向局?蛦柣瓷侠,答曰:“小兒輩大破賊。”意色舉止,不異于前。
謝安在泛海遇風(fēng),人皆驚擾之際,神態(tài)悠閑,徐表歸意;謝玄已破苻堅,傳來捷報,他也若無其事,繼續(xù)下棋;時流認(rèn)為謝安“足以鎮(zhèn)安朝野”,就是通過這類小事作出的品評。觀人于微,首重神態(tài),以魏晉時此風(fēng)為盛,亦略見于斯!稌x書·謝安傳》說謝安聞淮上破賊之訊,下完圍棋,進入內(nèi)宅時,在門坎上碰折了屐齒?梢娝緛砑臃浅,所以不露喜容,乃出于矜持矯飾,但我們卻不能不佩服他這種控制感情的修養(yǎng),擔(dān)當(dāng)大事,確實是應(yīng)該有些雍容氣度的。“雅量”篇又記桓溫伏兵設(shè)饌,欲殺謝安和王坦之。坦之見溫,惶恐現(xiàn)于顏色,謝安則臨危不懼,依舊從容暇豫,一如平日,以致桓溫亦“憚其曠遠(yuǎn)”而解兵。王謝本來齊名,于此始判優(yōu)劣。“賞譽”篇述王濟素不重視其叔王湛,后來無意中發(fā)現(xiàn)王湛辭采不凡,騎姿甚妙,于是嘆其難測。當(dāng)晉武帝問他“卿家癡叔死未”時,就盛稱其美,帝問:“誰比?”濟答曰:“山濤以下,魏舒以上。”指其才具上比山濤不足,下比魏舒有余?梢娡ㄟ^具體比較,以評定時流的高下,為魏晉人常用的“品目”方式。所謂品目,亦稱“題目”,或單說“目”,就是對人物的德才、儀表等等品評鑒定,給予概括的考語。這種“品目”盛行于朝野之間,為魏晉清談的一項主要內(nèi)容。朋友晤敘,往往用作話題,互相品目,有時對比,有時自評。如“品藻”篇顧劭問龐士元(統(tǒng)):“聞子名知人,吾與足下孰愈?”答曰:“陶冶世俗,與時浮沉,吾不如子;論王霸之余策,覽倚仗之要,吾似有一日之長。”龐統(tǒng)真有知人和自知之明,而且話說得極有分寸,所以顧劭心服其言,以為中肯。“豪爽”篇:“王大將軍(敦)自目高朗疏率,學(xué)通《左氏》。”為自我品目之一例。不過王敦是一個野心勃勃的武夫,哪里說得上什么“高朗疏率”,這只是高自標(biāo)置的門面話而已。
魏晉清談,以“言約旨遠(yuǎn)”為貴,應(yīng)對咄嗟,每多妙諦。如“文學(xué)”門的一條:
庾子嵩(敱)作《意賦》成,從子文康(庾亮,謚文康)見。問曰:“若有意邪,非賦之所盡;若無意邪,復(fù)何所賦?”答曰:“正在有意無意之間。”
“正在有意無意之間”,寥寥八字而含蘊甚豐,推廣之于一切文藝創(chuàng)作,無所不宜。有意,即著跡象,難于超脫空靈;無意,則內(nèi)容散漫,無所統(tǒng)屬,不能集中一點。惟在有意無意之間,才能不即不離,若即若離,神而明之,恰到好處。八字真言,實開后來無數(shù)法門,非襟懷高曠、不滯于物并且文學(xué)修養(yǎng)很高的人,說不出這句話來。
“排調(diào)”篇述王導(dǎo)枕周伯仁(顗)膝,指其腹曰:“卿此中何所有?”答曰:“此中空洞無物,然容卿等數(shù)百人。”雖屬一時諧謔,而其語鋒銳刺人,但王導(dǎo)并不以為忤,亦見器量。蘇東坡《寶山晝睡》絕句云:“七尺頑軀走世塵,十圍便腹貯天真。此中空洞渾無物,何止容君數(shù)百人。”即用此典。又記康僧淵目深而鼻高,王導(dǎo)常以此對他嘲笑,僧淵曰:“鼻者,面之山;目者,面之淵;山不高,則不靈;淵不深,則不清。”趣語解頤,亦見文采。讀此可知《陋室銘》的“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;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”二句,實本僧淵語略加變化而成。
《世說新語》敘事簡明,精煉生動,為小品文之典范,詞匯之豐富,遠(yuǎn)遠(yuǎn)超過其他筆記小說,對后代的文學(xué)作品有很大的影響,所記清談場面,往往描摹如畫,使讀者若臨其境,若見其人。“文學(xué)”篇記孫安國(盛)與殷中軍(浩)共談,往復(fù)辯論,不暇用餐。左右侍者一再重溫冷飯,而兩人只顧奮揮麈尾,爭鋒口舌,以致麈尾脫落,布滿餐飯,抵暮猶未進食。最后情急,竟至反唇相稽。殷謂孫:“卿莫作強口馬,我當(dāng)穿卿鼻。”孫謂殷:“卿不見決鼻牛,人當(dāng)穿卿頰。”彼此以“口”、“鼻”譏嘲,皆從辯論出發(fā),讀之失笑!一時熱烈氣氛,活躍紙上,《世說》所寫,真善傳神。“排調(diào)”篇記王文度(坦之)與林法師(支遁)講析義理,林每欲小屈,孫興公(綽)曰:“法師今日如著敝絮在荊棘中,觸地掛閡。”說理以通達(dá)為貴,一有滯礙,即難成勝解,孫之誚林,恰當(dāng)無比。“輕詆”篇記庾亮謂周顗:“諸人皆以君方樂。”周問:“何樂,謂樂毅邪?”庾曰:“不爾,樂令耳。”樂令,指樂廣,為當(dāng)時以清談著稱的名士,周顗認(rèn)為以他相比,是貶低了自己,就說:“何乃刻畫無鹽,以唐突西子也!”無鹽,丑女;西子,美人;美丑攸分,不宜相擬,設(shè)喻亦妙。又“政事”篇的“桓公在荊州”一條,敘桓溫治荊州,政貴寬和,恥用威刑,桓溫的第三子桓式(即桓歆)見令史受杖,僅從朱衣上擦過,即謂溫曰:“向從閣下過,見令史受杖,上捎云根,下拂地足。”意思是譏誚刑杖沒打在人身上;笢厥欠裾孢@樣政簡刑輕,姑置不論。“上捎云根”言舉杖之高;“下拂地足”,謂著地多,著人少;措語形容,巧用夸張,可見晉人之善于辭令。
《世說新語》中的名言雋語,層出不窮。如“德行”篇記郭林宗稱黃叔度(憲):“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,澄之不清,擾之不濁”,謂其氣量深廣,不為物牽;“賞譽”篇記王夷甫(衍)稱郭子玄(象)“如懸河瀉水,注而不竭”,謂其辭采繽紛,議論不窮;“容止”篇記山巨源(濤)稱嵇叔夜(康):“嵇叔夜之為人也,巖巖若孤松之獨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將崩”,謂其風(fēng)神俊異,瀟灑出眾;“文學(xué)”篇記孫興公(綽)于潘安仁(岳)、陸士衡(機)二人之文謂:“潘文爛若披錦,無處不善;陸文若排沙簡金,往往見寶”。對比恰當(dāng),評價極公;“言語”篇記顧愷之描摹會稽山川之美說:“千巖競秀,萬壑爭流,草木蒙籠其上,若云興霞蔚”;這些話全都形象鮮明,比喻精妙,能把豐富的內(nèi)容概括為極其精煉的文學(xué)語言,給人以深刻、具體的印象。又“言語”篇記晉簡文帝(司馬昱)入華林園,顧謂左右曰:“會心處不必在遠(yuǎn),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濮間想也,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。”謂胸襟開闊,則無往不適,隨處怡悅,覺萬物無不可親,其意既含哲理,語亦神韻悠遠(yuǎn),令人領(lǐng)略不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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