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書架]穿越古典:盛唐邊塞詩人
來源:本站原創(chuàng) 2009-08-30 16:40:06
穿越古典:盛唐邊塞詩人
胡琴琵琶與羌笛
——盛唐邊塞詩人
鮑鵬山
劉宋時的鮑照,就熱衷于寫邊塞詩,我們知道他是一個生命力極強卻又被時代壓抑住了的人物。那種險仄的語言氣流是他沖突的精神欲望的體現(xiàn)。其實,鮑照時代的“邊塞”已不是在國之“邊”,也沒有“塞”。“北伐”是那個時代的主題,但除了個別雄桀之士如劉裕、桓溫,坐擁江南溫柔的南朝是缺少曹植式的“幽并游俠兒”(《白馬篇》)與鮑照的“但令塞上兒,知我獨為雄”的丈夫的(《代陳思王白馬篇》)。“馬毛縮如猬,角弓不可張”(鮑照《代出自薊北門行》)的邊塞之苦,是令江南人士閉目惶拒的。來自北方的王謝大家族,一家專攻書法,一家雕章琢句,名士取代了英雄,儒雅風流,迷戀江南,樂不思鄉(xiāng)。他們被“文”化了,再沒有“西北望”的勇氣與興致了。
這種情況到唐人那里有了大的改觀。初唐的楊炯就已寫出了“寧為百夫長,勝作一書生”(《從軍行》)的豪放之語,后來高適更寫出了“大笑向文士,一經(jīng)何足窮”的英雄之言,就連十分內(nèi)秀與懦弱的王維,也有過“單車欲問邊,屬國過居延”(《使至塞上》)的英雄式行為,并寫過一些頗有質(zhì)量的邊塞詩,數(shù)量也有30多首。“孰知不向邊庭苦,縱死猶聞俠骨香”(《少年行》),何等雄邁?“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”,更是千古流傳(《使至塞上》)。這只能看做是時代之賜了。這是一個奮發(fā)向上的時代,一個使人熱血沸騰的時代,一個小橋流水人家與鐵馬秋風塞北合為一體六合一統(tǒng)四海為家的時代;一個詩、酒、山水、金戈鐵馬交響的時代。
我們來看王翰的《涼州詞》:
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飲琵琶馬上催。
醉臥沙場君莫笑,古來征戰(zhàn)幾人回?
是悲愴,卻也灑脫;是感嘆,卻更豪放。連戰(zhàn)死沙場也是以美酒與音樂為伴,可謂浪漫到了骨子里。
被稱為“七絕圣手”的王昌齡(約698—757),此類詩似更出色,請看《從軍行》中的幾首:
烽火城西百尺樓,黃昏獨坐海風秋。
更吹羌笛關山月,無那金閨萬里愁。
琵琶起舞換新聲,總是關山舊別情。
撩亂邊愁聽不盡,高高秋月照長城。
青海長云暗雪山,孤城遙望玉門關。
黃沙百戰(zhàn)穿金甲,不破樓蘭終不還。
是的,從這些詩人的詩里,我們知道唐人的視野與胸懷是那么廣大,那么高遠。
王昌齡的七言絕句“無一篇不佳”(楊慎《升庵詩話》),在唐人中只有李白一人能稱敵手,不論什么題材,不論何種情感,他都能用28個字表達之,且曲曲折折又淋漓盡致。如他的《出塞》,足抵一篇史論:
秦時明月漢時關,萬里長征人未還。
但使龍城飛將在,不教胡馬度陰山。
王昌齡除了邊塞詩外,還寫了數(shù)量可觀質(zhì)量上乘的描寫女性的詩,他使那些美人的美永恒定格了。唐薛用弱《集異記》卷二曾記有一則王昌齡與王之渙、高適“旗亭畫壁”的故事,大略如下:
開元中,詩人王昌齡、高適、王之渙齊名,共詣旗亭貰酒。忽有伶謳官十數(shù)人會宴,三人私約曰:“我輩各擅詩名,今觀諸伶謳,若詩入歌辭多者為優(yōu)。”俄一伶唱“寒雨連江夜入?yún)?rdquo;,昌齡引手畫壁曰:“一絕句。”又一伶謳“開篋淚沾臆”,適引手畫壁曰“一絕句。”尋又一伶謳“奉帚平明金殿開”,昌齡又畫壁曰:“二絕句。”之渙因指諸妓中最佳者曰:“此子所唱,如非我詩,終身不敢與爭衡矣。”須臾雙發(fā)聲,則“黃河遠上白云間”。之渙揶揄二子曰:“田舍奴,我豈妄哉?”因大諧笑,飲醉竟日。
這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時刻,這個時刻只能鑲嵌在那個浪漫而明朗的時代。
王之渙(688—742),字季凌,《全唐詩》僅存他的詩6首,但據(jù)說他的詩多“歌從軍,吟出塞”,是一個典型的邊塞詩人。這“黃河遠上白云間”,即是他那首為人廣為傳誦的《涼州詞》:
黃河遠上白云間,一片孤城萬仞山。
羌笛何須怨楊柳,春風不度玉門關。
絕句能寫得風流蘊籍,已是神品,而要寫得氣勢磅礴,又從氣勢磅礴再轉(zhuǎn)為幽深綿緲,實在是眾多高手所不能的,而這首絕句卻做到了。
王之渙更有名的是《登鸛雀樓》:
白日依山盡,黃河入海流,
欲窮千里目,更上一層樓。
日月不息,江河滔滔,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!這是唐人的日月,唐人的山河,唐人的眼光,唐人的精神!
唐人邊塞詩的大家,首推高適(702?—765)與岑參(715—770)。高適字達夫,他的個性確也有孔子所謂“無可無不可”式的通達。他寫詩,“多胸臆語”(《河岳英靈集》),“以氣質(zhì)自高”(《舊唐書·高適傳》)。舊傳說他年過50才留意篇什,不知有什么根據(jù),而據(jù)我們今天讀到的他的作品,好詩則恰好都在50歲之前,50歲以后他官位漸高,好詩漸少,反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大作了。他的詩題材多樣。邊塞詩僅是其中的一個方面,但他以一首《燕歌行》而成了唐代邊塞詩的領軍人物:
漢家煙塵在東北,漢將辭家破殘賊。男兒本自重橫行,天子非常賜顏色。摐金伐鼓下榆關,旌旆逶迤碣石間。校尉羽書飛瀚海,單于獵火照狼山。山川蕭條極邊土,胡騎憑陵雜風雨。戰(zhàn)士軍前半死生,美人帳下猶歌舞。大漠窮秋塞草腓,孤城落日斗兵稀。身當恩遇常輕敵,力盡關山未解圍。鐵衣遠戍辛勤久,玉箸應啼別離后。少婦城南欲斷腸,征人薊北空回首。邊風飄飖那可度,絕域蒼茫更何有?殺氣三時作陣云,寒聲一夜傳刁斗。相看白刃血紛紛,死節(jié)從來豈顧勛。君不見沙場征戰(zhàn)苦,至今猶憶李將軍。
這詩作于開元二十六年,那時他雖然生活困頓,但畢竟正當35歲的壯盛之年,生命力旺盛而氣質(zhì)澎湃,有這樣的氣勢滔滔的作品正當其時。此詩雖序曰為張守珪為契丹所敗而作,但并不專詠一事,而是對當時邊事的全面概括與反思。只此一點就可知高適的心胸之寬廣與手眼之高卓。此詩揭示了一組矛盾——民族矛盾,將卒矛盾以及戍邊士卒的內(nèi)心矛盾(報國之志與思鄉(xiāng)之情的矛盾);刻劃了一干人物——上至天子,中至將帥,下至士卒及閨婦;描摹了一串場景——出師之際,交戰(zhàn)之間,邊塞的生活風俗圖與風景畫。描繪既粗獷又細致,抒情有自豪有憤怒,議論既雄壯又悲惋。蒼涼深沉,雄健高亢。有直截了當?shù)膶Ρ龋?ldquo;戰(zhàn)士軍前半死生,美人帳下猶歌舞”,怒形于色;有指桑罵槐的揶揄:“君不見沙場征戰(zhàn)苦,至今猶憶李將軍”,幾乎把唐代邊疆那些雄桀不可一世的將帥們一筆抹殺。當然高適寫此詩時尚未依人為幕府,所以他能如此超然,如此平視那些赳赳武夫。到后來他依哥舒翰以后,他的腔調(diào)也就一變蔑視而為崇拜了。余恕誠先生把唐代邊塞詩分為“戰(zhàn)士之歌”與“軍幕文士之歌”兩類,蓋高適在入幕之前所寫的邊塞詩,為“戰(zhàn)士之歌”,用戰(zhàn)士之眼光,抒戰(zhàn)士之情感。而后期,則為“軍幕文士”了。
高適的名作,還有作于48歲時的《封丘作》,這是最能體現(xiàn)他個人氣質(zhì)的作品,藝術上也很圓熟。他的送別詩頗有特色,為人熟知的《別董大》中的名句“莫愁前路無知己,天下誰人不識君”,正是他性格中曠達一面的典型體現(xiàn)。他半生蹉跎,一事無成,卻從來沒有焦慮,這真是一個有著特別心志與氣質(zhì)的人物,而他的人生之路在后半生終于柳暗花明,在年近50時“豁然開朗”,直接坐到了部長級的寶座,以至于《舊唐書·高適傳》說有唐以來“詩人之達者,唯適而已”。
與高適齊名的岑參,若就邊塞詩而言,其成就應在高適之上,他是屬于余恕誠先生所言“軍幕文士之歌”中的最典型代表。就其自身情感特征及文體風格言,他與李白很相似,只是他尚有樊籬,不象李白那樣無法無天,沒大沒小。岑參若再狂放一些,比如酒量再大一些,酒后大言狂言再多一些,再不著邊際一些,眼界再廣一些,再眼高于頂目中無人一些,氣量再大一些,性情再真實一些,他就是李白了。但這都不可能,李白的出身與他的出身差異很大,李白的狂放豪奢有其家庭物質(zhì)基礎,而岑參少年喪父,靠自己的勤奮出人頭地。所以李白一生只求事業(yè)只求所謂建功立業(yè),而不治產(chǎn)業(yè)家業(yè);而岑參則把功成名就與改變“貧賤”聯(lián)系在一起,他的“花門樓前見秋草,豈能貧賤相看老”(《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》)與李白的“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盡還復來”(《將進酒》)是有不同的追求取向的。蓋李白的志向為實現(xiàn)人生價值,完成自身的最大發(fā)展;而岑參的志向則與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況與社會地位緊密相聯(lián)。所以,岑參在幕府不免諛主,有小鳥依人之態(tài);而李白則視萬乘亦若僚友,“天子呼來不上船,自稱臣是酒中仙”,此則岑參不及李白處。
但若以詩言,岑參有自己的特色與貢獻,他的天性中,最特殊的一點是“好奇”。杜甫《渼陂行》說“岑參兄弟皆好奇”,好奇的人往往也好炫耀,他就是這樣的人,他把邊塞的艱苦化為“奇”,再以炫耀的口吻向人道出,我們看他的《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》:
北風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飛雪。忽如一夜春風來,千樹萬樹梨花開。散入珠簾濕羅幕,狐裘不暖錦衾薄;將軍角弓不得控,都護鐵衣冷難著。瀚海闌干百丈冰,愁云慘淡萬里凝。中軍置酒飲歸客,胡琴琵琶與羌笛。紛紛暮雪下轅門,風掣紅旗凍不翻。輪臺東門送君去,去時雪滿天山路。山回路轉(zhuǎn)不見君,雪上空留馬行處。
這首詩寫雪、寫寒、寫送別,與其《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》寫風、寫寒、寫戰(zhàn)爭的情感一樣,都不是厭惡與悲傷,而是驚奇與驚喜,也因此才有那有名的梨花之喻。白雪天山,荒涼奇寒,在岑參心中,不是一大心病,而是一大驕傲!他的內(nèi)心里,為自己設定的潛在讀者,一定是內(nèi)地之人,未有出塞經(jīng)驗之人,他在向他們炫耀:這邊塞的種種奇觀,種種怪異,種種神奇;邊塞將士們的種種偉大,種種艱苦,種種卓絕,種種浪漫與豪情,種種俠骨與柔腸。他的潛臺詞是:這一切發(fā)生在邊荒的人生風景,你們知道嗎?他在向人們宣告:我來了,我看見了!
岑參的詩,正是以他親身經(jīng)歷為素材,也讓我們“看見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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