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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宗子:最是東坡驚人心

來源:網(wǎng)絡(luò)資源 2009-08-29 16:38:10

[標(biāo)簽:筆記 哲理故事]

     
 
東坡記夢

    《東坡志林》里有“夢寐”一類,記了十一個夢。其中一個,夢到唐明皇令賦《太真妃裙帶》詞。東坡所作是一首六言四句詩,醒后還全部記得:“百疊漪漪水皺,六銖縰縰云輕。植立含風(fēng)廣殿,微聞環(huán)佩搖聲。”

    蘇軾對這首詩情有獨鐘,一直念念不忘,居然在另一個陛見神宗的夢中夢到了它。在后一個夢里,蘇軾奉旨為皇上的紅靴作銘,“既畢,進御,上極嘆其敏”,破格讓漂亮的宮女陪送他出宮。走在路上,無意瞥到宮女的裙帶間有詩一首,細看正是他的《太真妃裙帶》詞。

    這個故事令人想起李白平生的“得意”之舉,醉中為楊玉環(huán)填《清平調(diào)》詞三首。李詞的文辭極盡華麗綺靡,馬屁拍得一流,對楊妃的贊嘆之中隱隱藏著點自己的傾慕之意,既要讓主人感覺得到,又不能狂妄到讓皇帝吃醋,相當(dāng)不容易。蘇詩的立意和風(fēng)格都和李作驚人地相似,夢本身也像是李白故事的小型翻版,以蘇軾的為人和才氣,等閑不會附庸風(fēng)雅。此次破了例,由此可見這件事在后代文人心中的地位。蘇軾天性率真豪放,著眼點未必在攀龍附鳳,而是視這種為大美女效勞的小差事為風(fēng)流雅事,可以傳世為佳話的。一首歪詩,得美人一顧已屬不易,如今竟被書寫在裙帶上,裊娜在纖腰間,這是連陶淵明在《閑情賦》里都不敢夢想的奇遇。

    記夢中最有趣的一則是《記子由夢塔》:

    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,行利州峽,路見二僧,其一僧須發(fā)皆深青,與同行。問其向去災(zāi)福,答云:“向去甚好,無災(zāi)。”問其京師所需,要好朱砂五六錢。又手擎一小卯塔,云中有舍利。兄接得,卯塔自開,其中舍利璨然如花,兄與弟請吞之。僧遂分為三分,僧先吞,兄弟繼吞之,各一兩,細大不等,皆明瑩而白,亦有飛迸空中者。僧言:“本欲起塔,卻吃了!”弟云:“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。”兄言:“吾等三人,便是三所無縫塔。”僧笑,遂覺。覺后胸中噎噎然,微似含物。

    東坡一生好佛,和尚朋友特別多,做出這樣的夢正是自然而然的事,要說此夢也并無微言大義可推究,只是對話饒有風(fēng)趣,讀之令人不禁莞爾。

    自來美國,前十?dāng)?shù)年中做夢頗多,夢中作詩作文之事也常有。當(dāng)時如果湊巧醒來,多隨手在紙上只言片語地記下,然而大多數(shù)情況,是忘得一干二凈,只隱約記得做夢得句這回事,欲下筆則無從捉摸。近一二年,諸事紛雜,心不能靜,時或失眠,再也沒有輕快風(fēng)雅、純?yōu)橛螒虻暮脡袅,思之悵然?/p>

前后赤壁賦

    明朝的李贄說,東坡前后《赤壁賦》,前賦絮絮叨叨講人生哲理,不如后賦空靈純凈,不帶“人間煙火氣”,說得內(nèi)行。

    前賦假設(shè)客主問答,是《楚辭》以來的老套,一方借古抒情,感慨無常,一方拉來莊子,勸慰說服,主客的言辭均極講究,可謂字字珠玉。聯(lián)系到蘇軾在黃州的經(jīng)歷,一客一主的答問,實是東坡在自我勸解。賦的結(jié)尾,主人說服了客人,赤壁之游的氣氛一轉(zhuǎn)而為歡快,于是“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”。

    這一段說服的過程,在作者是相當(dāng)吃力的,吃力就不容易討好,所以像李贄這樣的讀者,就要說點風(fēng)涼話。

    《后赤壁賦》離前賦的寫作不過三個月,季候由秋入冬,文章的調(diào)子大變,后賦的“冷”是大家公認的。像前賦中那樣,泛舟江上,吹笛唱歌,高談闊論,顯然不行了。后賦中的游,只是一個幌子。一開始,東坡甩掉二客,獨自爬上山坡去吹口哨,坡上風(fēng)冷,樹木幽黑,口哨一吹,山鳴谷應(yīng),風(fēng)起水涌,倒把不怕鬼的詩人嚇著了,一溜煙跑回岸邊。船仍然劃出去了,所謂“放乎中流”,這一回,主客都安靜,忙著灌黃湯抗寒,好歹混得將近夜半才回家。

    不懷古,不談人生,東坡當(dāng)然不甘心。真實的游,固然可以如此,寫在賦里不行,一定得有點什么彩頭。彩頭從何而來?還得借助于莊子。橫江東來的孤鶴,明月之下看得明白,翅膀足有車輪一般大小,這樣的鶴,當(dāng)然不是凡鳥。

    前賦中的一切情景,不管多么精彩,是可以預(yù)料得到的,后賦則處處神來之筆,看上去卻又好似寫實。感嘆無酒么?太太就拿出藏了很久以備不時之需的私房貨;感嘆沒菜么?客人正好有黃昏時打上來的鮮魚。巨鶴現(xiàn)身,已經(jīng)突如其來;鶴化道士,更是匪夷所思。然而蘇軾還有絕的:道士千辛萬苦入了夢,只問了一句“赤壁之游樂乎”,東坡也爽快,只揭破道士的身份,不問他所為何來。人物的不沾不滯,和前篇的執(zhí)著形成鮮明對比。

    據(jù)東坡自己說,那天晚上,確實遇到巨鶴。但止于此,如何顯得出東坡的手段?蘇軾的詩文常有別人那里看不到的神來之筆,道士入夢就是我最佩服的一例。類似的境界,后世大概只有在龔自珍那里可見一二。

    從白露橫江、水光接天,到霜露既降、木葉盡脫,不變的是一輪明月,和月下的赤壁,變的是季候和人物的心境。三個月時間,人的思想和情緒何以前后差異如此之大?或許可以這樣解釋:前賦把心中的憤惋發(fā)泄一盡,暫時獲得平靜,在此情形下,重新思考人生的問題,勢必更客觀、更深刻。人的每一次進步,大都經(jīng)歷了類似的過程,不獨東坡如此。

一對朋友的故事

    “烏臺詩案”發(fā)生,圍繞著對蘇軾的營救,很有一些感人的事。曹太后多次在神宗面前感嘆蘇軾兄弟人才難得,竟至泣下;張方平、范鎮(zhèn)不顧風(fēng)險,先后上疏,后來均遭處罰;蘇軾的弟弟子由愿以官職為兄長贖罪,被降職外遷。當(dāng)時形勢險惡,“天下之士痛之,環(huán)視而不敢救”,張、范的勇氣非一般人所能有。利用機會為蘇軾說幾句話,已經(jīng)難得,這其中,王鞏《聞見近錄》記章惇駁斥王珪一事,最令人痛快:

    蘇子瞻在黃州,上數(shù)欲用之,王禹玉輒曰:“軾嘗有‘此心惟有蟄龍知’之句,陛下飛龍在天而不敬,乃反求知蟄龍乎?”章子厚曰:“龍者非獨人君,人臣皆可以言龍也。”上曰:“自古稱龍者多矣,如荀氏八龍,孔明臥龍,豈人君也?”及退,子厚詰之曰:“相公乃覆人家族邪?”禹玉曰:“此舒言爾。”子厚曰:“之唾,亦可食乎!”

    這段傳聞出自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之口,當(dāng)然可靠。

    章惇是蘇軾簽判鳳翔時結(jié)交的朋友,當(dāng)時任商州令,他性格狂放,膽大敢為,而又志向高遠,很投合東坡的脾胃,兩人有過一段同游同飲的好日子。元祐年間,東坡知貢舉,陰錯陽差的,取了章的兒子章援為第一名,這樣,他和章家又多了一層關(guān)系。

    但誰也想不到,蘇軾的后半生,章惇竟然成了他的噩夢。

    這原因,說起來也簡單,因為章屬于王安石變法派的骨干,蘇軾則被歸為元祐黨人。

    政治斗爭沒有不殘酷的,即使是在文質(zhì)彬彬的北宋。章惇在政壇幾起幾落,知道其中的利害,所以一朝得勢,整起人來也是不要命的。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。要說在政見上積怨之深,章哪里比得上王安石?可是王、蘇雖系政敵,彼此卻都能欣賞對方的才華,而且不因政見影響這種惺惺相惜的關(guān)系。我每讀到蘇軾到金陵訪荊公,詩歌唱和,心里總是覺得感動。蘇軾和王安石:“騎驢渺渺入荒陂,想見先生未病時;勸我試求三畝宅,從公已覺十年遲。”由于才氣的關(guān)系,蘇、王相知,似乎比蘇與同黨的司馬光等還更深。

    章惇心高氣傲,不甘為人下,遇到東坡,算是撞上了他“五百年前的孽冤”。論才學(xué),蘇軾遠超同儕,其他人想一較高低,幾乎不可能。整蘇軾的人中,出于嫉妒的不在少數(shù)。林希也算蘇的老朋友了,起草貶謫蘇軾的制詞,極詆毀之能事,擱筆時不禁哀嘆,“壞了一生名節(jié)”!可見事理是明白的,但控制不住往人身上狠狠踩一腳的欲望。

    宋人筆記中的兩則軼事,最能顯示章的性格:

    蘇、章游仙游潭,“下臨絕壁萬仞,岸甚狹,橫木架橋。子厚推子瞻過潭書壁,子瞻不敢過。子厚平步而過,用索系數(shù),躡之上下,神色不動,以漆墨大書石壁上曰,‘章惇蘇軾來游。’子瞻拊其背曰:“子厚必能殺人。”子厚曰:“何也?”子瞻曰:“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。”子厚大笑(《高齋漫錄》)。

    另一次,二人小飲山寺,聞報有虎,借酒勁“勒馬同往觀之。去虎數(shù)十步外,馬驚不敢前”。蘇軾轉(zhuǎn)回,子厚取銅鑼在石頭上碰響,“虎即驚竄”(《耆舊續(xù)聞》)。

    這樣的故事,安在李白身上也很說得過去。蘇軾能看出子厚內(nèi)心那股破落戶的不要命的狠勁,眼光是很深的。然而這種狠勁,我們很難說好說壞,用到戰(zhàn)場上,可以造就一個英雄;一輩子不得其用,布衣終身,可以成為狂狷之士;倘若有些才華,也許就是一個小李白,或后世的龔自珍?上膶氉罱K押在了政治斗爭中,而且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方式上,內(nèi)心的狂傲逐漸轉(zhuǎn)化為暴戾和兇狠,原先的一點情調(diào)蕩然無存。睥睨一切,在年輕時,在地位低下時,是自尊的外延,這種人等閑不會做出脅肩諂笑的姿態(tài),而時移世變,當(dāng)年的小吏搖身一變?yōu)槲杖松烙谡粕系臋?quán)相,自尊惡化為自大和專橫,也就順理成章了。

    且看他同黨的蔡約之在《鐵圍山叢談》中的說法:章“性豪邁,頗傲物,在相位數(shù)以道服接賓客,自八座以下,多不平之”。

    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也有一則:林自為太學(xué)博士,上章相子厚啟云:“伏惟門下相公,有猷有為,無相無作。”子厚在漏舍,因與執(zhí)政語及,大罵曰:“遮漢亂道如此!”蔡元度曰:“無相無作,雖出佛書,然荊公《字說》嘗引之,恐亦可用。”子厚復(fù)大罵曰:“荊公亦不曾奉敕亂道,況林自乎!”坐皆默然。

    對于變法派,王安石的地位相當(dāng)于教父,這幫人都是王當(dāng)年一手提拔的。王已不在,章惇用這種口氣說話,不僅是狂傲,整個兒是一小人嘴臉。

    子厚對自己的書法相當(dāng)自負,自謂“墨禪”(《夢溪筆談·補談》)。有記載說他日臨蘭亭一本,東坡不以為然,說“臨摹者非自得,章七終不高爾”。

    蘇、章交惡的具體事由,一直找不到資料,或說子厚出生時,父母不想要他,把他放在水盆里溺死,被人救止,蘇軾贈詩,有“方丈仙人出渺茫,高情尤愛水云鄉(xiāng)”之句,子厚認為這是嘲諷自己,很不高興。

    說蘇、章交惡,其實只是章打擊迫害蘇,蘇軾則一直當(dāng)子厚為朋友。

    朋友變成的敵人,因為相知甚深,關(guān)注得格外細膩,整治起來自然整治得格外有“雅趣”。據(jù)羅大經(jīng)《鶴林玉露》,“蘇子瞻謫儋州,以瞻與儋字相近也。子由謫雷州,以雷字下有田字也。黃魯直謫宜州,以宜字類直字也”。都是子厚的主意,拿他們惡作劇。東坡在惠州,做詩曰“為報詩人春睡足,道人輕打五更鐘”。詩傳京師,子厚又不高興了,嫌老朋友在逆境中仍能快活,就再貶他到昌化。

    政壇的事永遠說不準(zhǔn)。元符三年,哲宗去世,徽宗繼位。章惇因反對傳位徽宗,徽宗上臺,立即把他罷相。政敵翻出更多舊賬,結(jié)果被貶雷州。與此同時,蘇軾遇赦放還。徽宗建中靖國元年的六月,蘇軾到達京口,子厚的兒子章援也在那里,他沒有見到蘇軾,誠惶誠恐地寫了一封長信,為父親求情。因為當(dāng)時有一種傳說,蘇軾將被起用。章援出于對父親多年作為的了解,擔(dān)心蘇軾重新上臺,會進行報復(fù)。章援的信哀凄動人,不亞于李密的陳情表。子厚的兒子,果然父風(fēng)宛然。但這小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,老章貓逗老鼠似的拿東坡的生死逗著玩的時候,沒見他為老師說點什么,做點什么。

    章援以父親的為人忖度他人,他把東坡看得太小了!对坡绰酚浵抡略诺娜模瑸槲覀兞粝铝苏滟F史料。書中描述當(dāng)時的情形說:“先生得書大喜,顧謂其子叔黨曰:‘斯文,司馬子長之流也。’”立命從者準(zhǔn)備紙墨,作書答之:

    伏讀來教,感嘆不已。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,雖中間出處稍異,交情固無增損也。聞其高年寄跡海隅,此懷可知。但以往者更說何益,惟論其未然者而已。主上至仁至信,草木豚魚可知。建中靖國之意,又恃以安。?碉L(fēng)土不甚惡,寒熱皆適中,舶到時四方物多有,若昆仲先于閩客川廣舟中準(zhǔn)備家常要用藥百千去,自治之余,亦可及鄰里鄉(xiāng)黨。又丞相知養(yǎng)內(nèi)外丹久矣,所以未成者,正坐大用故也。

    林語堂在其所作的蘇軾傳中,贊嘆此信是偉大的人道主義文獻,因為其中表現(xiàn)出來的寬容大度和仁愛精神,在古往今來的人物中,實屬鮮見。

    蘇軾和章惇的故事,是兩個朋友的故事,也是兩個知識分子的故事。一方面,我們可以從中看出一個人的人格可以多偉大,另一方面,也可以認識一個人可以多卑鄙。事實上,子厚雖然入了奸臣傳,若論其人,并不算壞到哪里去,至少比呂惠卿、蔡京之流多點人味。我讀章氏故事,念念不忘他怒斥王珪:之唾,亦可食乎!何等義正詞嚴(yán)!倘若故事止于此,嘿嘿,歷史上不又多了一個義薄云天的男子漢嗎?

蘇詩點滴

    陳師道《后山詩話》論北宋三家詩:“王介甫以工,蘇子瞻以新,黃魯直以奇”,十分簡潔中肯。東坡的新,新在何處?清人趙翼解釋說:“意未經(jīng)人說過則新,書未經(jīng)人用過則新,詩家之能新,正以此耳。”

    用典深,用僻典,雖說確是東坡的拿手好戲,但以此為蘇詩的長處,卻也未必。當(dāng)時人解蘇詩,已經(jīng)不容易,何況普通讀者。蘇詩的好,在于能在習(xí)見題材中,說出前人未曾說過的意思,或者前人已說過,卻沒有說得像他那樣深。前者如“雪泥鴻爪”和比西湖為西子的著名比喻,后者如詠海棠的“惆悵東欄一株雪”和“只恐夜深花睡去”。未經(jīng)人說還有第三層意思,就是翻古人的案,如陳邇冬在《蘇軾詩選·后記》中所舉的《續(xù)麗人行》的例子。這種出新意,讀東坡的《赤壁懷古》和《中秋》兩首詞感受更深切,尤其是《中秋》詞,通過月之陰晴圓缺,寫出人生的悲歡離合,可以說,月在中國文學(xué)中的象征意義,中秋月在中國人心里的情感積淀,都被這首詞說到通透,絲毫不留余地,使后人無從落筆。

    評家多說東坡善用比喻,比喻的新,正是要表達全新而更深的意思。蘇詩之所以為人喜歡,還在于他表達的意思,多是與人生遭際相關(guān)的,能引起讀者的普遍共鳴。

    新雖然定義為前人所未道,并非所有未經(jīng)人道的都好。未經(jīng)人道不是偏執(zhí),不是怪異,更非從無道理處搜爬得來的胡言亂語。意思高遠深刻,靠的是作者的才力、學(xué)識和胸襟。黃庭堅說的“胸中有萬卷書,筆下無一點塵俗氣”,正是此意。東坡讀書多,北宋詩人除了王安石,大概無人可比;天賦之高,則王安石也要瞠乎其后,袁宏道甚至說他學(xué)問才力皆遠遠高出李、杜之上——論天才,東坡恐怕須讓李白半頭,而東坡之后,才力足以與李、蘇鼎足而三的,惟有龔定庵一人而已——這就是敖器之所謂的“如屈注天潢,倒流滄海,變幻百怪,終歸雄渾”。有此先決條件,蘇詩才能像葉燮所稱贊的,“其境界皆開辟古今之所未有,天地萬物,嬉笑怒罵,無不鼓舞于筆端,而適如其意之所出”。

    蘇詩的好處明顯,蘇詩的不足亦然。蘇軾性情豪放,詩意開闊,與之俱來的毛病,便是一覽無余,缺少后味。當(dāng)然,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論的。有人說蘇詩不甚講究遣詞造句,律詩對聯(lián)不工,尤其是和陸游相比。這話說得不錯,想在蘇詩中找《紅樓夢》中所引的“重簾不卷留香久,古硯微凹聚墨多”之類的工對,幾乎不可能。蘇軾的對句,經(jīng)常對得巧而險,從修辭上來講,對得很粗,從命意上來看,則精彩之極。這個問題,陳衍在《海藏樓詩》敘中說:

    東坡律句極少,高調(diào)屬對,每以動宕出之。“老僧已死成新塔,壞壁無由見舊題。”“獨眠床上夢魂穩(wěn),回首人間憂患長。”“簾前柳絮驚春晚,頭上花枝奈老何?”“酒闌病客惟思睡,蜜熟黃蜂亦懶飛。”此例極多,何等神妙流動!“身行萬里半天下,僧臥一庵初白頭。”山谷謂當(dāng)是“初日頭”,曰“豈有用白對天?”東坡曰:“黃九要改作日頭,不奈何他。”往時葉損軒作律句,對語喜工整,余常以此例語之。

    陳衍的見解是深有體會之談,不同于理論家的隔靴搔癢。“高調(diào)屬對,每以動宕出之”,尤其說得精辟,雖不能概括蘇詩的全部,但至少揭出了蘇詩的一大特點。

    蘇軾的七言詩歷來得到一致的喜愛,就我個人而言,最愛的是其中的七古。相對于他七律的瀟灑豪邁,七絕的秀麗雋永,蘇軾的七古既有白居易的纏綿,又得韓愈的雄壯,無論何種風(fēng)格,都圓潤精美,余味無窮。尋常七律中時見的帶夾生句子的毛病一概沒有,像《舟中夜起》、《定惠院之東海棠》、《登州海市》、《吾謫海南,子由雷州》、《游金山寺》,乃至《題王逸少帖》等,都令人難以忘懷,時常念誦,常至于沉迷,朦朧恍惚之間,不知身在何處。

兩個人的死亡

    蘇軾嶺海放歸,病倒于常州,自知不久人世,乃致信老友徑山惟琳和尚:“某嶺海萬里不死,而歸宿田里,遂有不起之憂,豈非命也夫?然死生亦細故爾,無足道者。惟為佛為法為眾生自重。”

    蘇軾的病,據(jù)說是熱毒。據(jù)顏中其《蘇東坡年表》:

   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,“七月十五日,熱毒轉(zhuǎn)甚,諸藥盡卻。二十五日病危,二十八日絕命于常州,年六十六歲”。

    六十六是中國人的傳統(tǒng)算法,蘇軾生于一零三六年十二月,死于一一零一年七月,實算只六十四歲半,不算長壽。

    蘇軾病逝于錢濟明家,彌留之際,錢和蘇軾幼子蘇過均隨侍在旁,此外還有聞訊趕來的惟琳。最后時刻,蘇軾聽覺逐漸喪失,惟琳和尚叩耳大呼:“端明勿忘西方!”蘇軾回答:“西方不無,但個里著力不得。”語畢而終。

    訃聞傳開,在潁州任知州的蘇門弟子張耒,用個人的薪俸在薦福寺為老師做法事,遭到論列,被貶職為房州別駕。

    名列蘇門四學(xué)士之首的黃庭堅,時在荊州,“士人往吊之,魯直兩手抱一膝起行獨步”。

    黃庭堅晚年在家中高懸東坡畫像,每天早晨衣冠整齊獻香致敬。來訪的朋友,有人提到蘇、黃并稱,問庭堅對兩人詩之高下有何看法。庭堅離席驚避,連連搖手說:“庭堅望東坡門弟子耳,安敢失其序哉!”

    詩詞都奇崛剛硬的黃魯直小蘇軾九歲,與蘇軾的關(guān)系亦師亦友。在北宋,黃的詩名僅次于蘇;在整個宋朝,黃的書法與蘇軾列在四大家的前兩位。

    黃庭堅一生坎坷,尤甚于東坡。蘇軾遠謫海外,終能北歸,庭堅坐貶宜州,沒有逃過身死蠻荒的厄運。

    蘇軾死后四年,黃庭堅亦病逝于今之廣西宜山。

    陸游《老學(xué)庵筆記》記載:

    范廖言:魯直在宜州,州無亭驛,又無民居可僦,止一僧舍可寓,而適為崇寧萬壽,法所不許。乃居城樓上,亦極湫隘。秋暑方熾,幾不可。一日忽小雨,魯直飲薄醉,坐胡床,自欄間伸足出外以受雨。顧謂廖曰:“信中(范廖字),吾平生無此快也。”未幾而卒。

    我在紐約法拉盛所居之窗外,濃蔭掩翳,光線昏暗。因此常想起黃庭堅的詞句:“槐綠低窗暗,榴紅照眼明。”榴花一直是我喜歡的花,F(xiàn)在,每一想起他臨死前“信中,吾平生無此快也”的感嘆,覺得榴花那特有的紅艷,竟像是一闋安魂曲。

    按黃庭堅以崇寧四年九月三十日病逝于戍樓,終年六十一歲。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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